2013年7月31日 星期三

【文訊30】詩畫人生──席慕蓉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席慕蓉老師的畫。
展場上,一片字畫間,
油彩的紅山茶就是那麼絢麗奪目;
綠意盎然的林樹則是那麼恬淡幽靜。

而在亮軒老師的解說下,
我才曉得紅山茶畫布上那畫一層又刮一層的特殊畫法,
是席慕蓉師承李遠哲的父親、台灣第一代西洋美術家李澤藩先生,
過去因窮困、為省顏料錢才發明出的技法。

簡直就像是濃縮的台灣美術史一樣啊。


詩畫人生──席慕蓉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一首絕美浪漫的〈一棵開花的樹〉,大抵是當人們想起席慕蓉,就會直覺反應的印象──這既寫夢幻詩作、又寫唯美散文的,一提起蒙古就要落淚的女作家。

  生在四川、童年香港長於台灣的席慕蓉,祖籍是蒙古察哈爾盟明安旗那廣漠的內陸,穆倫‧席連勃是她最初的名字,蔣勳形容在蒙語裡聽來如同阡陌草原上流動的寬廣「大河」,「大河」夾帶著呼嘯的風、蒼茫的氣味,還有奔騰的牧人,流淌在她的脈搏,成為永恆而巨大的鄉愁。不捨原鄉自古書記於「被告」和那被破壞的今昔,於是她寫蒙古、講蒙古,就要離開那歷史的「被告席」。

  她是這樣形容自己:「詩是我的癡狂,至於散文,則是我的生活筆記,且行且註記,作為對自己生活的記錄和整理。」這前面還有一句,是人們較不熟悉的席慕蓉,狂野、爛漫、又激情、繽紛多彩的那一面,是繪畫。逾五十年的彩繪路途,席慕蓉說,「繪畫是我的理想」。寫作使她寧靜快樂,而繪畫則帶領她進入更深沉複雜的世界。

  也許是因為天生的詩人本質,即使是寫生,畫作中都蘊藏著席慕蓉內心的詩意與思想;隱地所收藏著那幅綠意盎然的林樹,彷彿能看見因時間而流動的光影,還有那吹拂過枝頭的清風,連天空都暈染上了清新的綠。而油彩自家後院的〈紅山茶〉卻是如此奔放,並非刺眼的鮮紅,卻在深色枝葉與點白背景中攫取你的目光,野性地綻放。

  婉約、纏綿,熱情、豪爽,這都是她──席慕蓉,一個對世間萬物多情不已的女子,以詩、以文、以畫,繼續揮灑人生。

〈紅山茶〉,取自文訊三十周年拍賣會官網。
〈綠意盎然的林樹〉,取自文訊三十周年拍賣會官網。

【載於《文訊雜誌》333期,2013.07出版】

2013年7月25日 星期四

【文訊30】墨竹寫逸──徐賓遠

其實我不懂水墨,
但當時翻著徐賓遠老師的畫冊,
心中只有驚嘆;
因為我甚至可以從畫裡感覺到風吹過竹子產生的窸窣聲。

而細讀徐賓遠老師那本四十年習畫心得的綠皮小書,
更是感動於早年文人的重情重義。

〈墨竹寫逸──徐賓遠〉

  繪國畫有云:「最難蘭與竹,竹之難畫甚於蘭」,儘管只是竹竿、竹枝與竹葉三者的構成,如何能表達其神韻,不單論畫工,更需具備國畫哲思的最高境界。徐賓遠,她是清末科學家徐壽曾孫徐鄂雲之女,師承「天下第一刀筆」竹畫名家陳芷町;張大千稱之唯一得陳芷町薪傳者:「其寫竹也,風枝露葉,剛健婀娜,含英浴德,真味在不言之中。神思之來,濡墨揮毫,有如風雨驟至。其筆力之運,曲折自由,心與天遊。」黃君璧則譽其「方今寫墨竹之畫界人士,賓遠最為卓絕。」

  細看徐賓遠的竹,有風雨飄颯、有剛健挺立、有婉約搖曳、有橫斜垂露、有青嫩盎然,明明是宣紙上凝結的墨,卻感受得到竹子的鮮活,婷婷裊裊、清風明月、雨聲淅瀝,雪壓枝頭、陽光照拂、千變萬化。倘若無那般慧心與專注,必無法繪得如此靈秀。一如她於《徐賓遠四十年墨竹心得》中寫下的:「竹畫不在大小與多寡,而在如何表現出美的畫面和意境,也許繁如一篇結構嚴謹的文章,或許簡如一首詩。」

  她的竹,正是優美文章、簡澄詩篇。

  然而徐賓遠寫竹之所以不凡,還在於情。對她而言,「畫就是人類感情真誠的流露,這個情是真,是善,是美的。」幸獲恩師陳芷町賞識,葉公超、陳子和的關懷,以及黃君璧、張大千的懂得;使得她筆下的竹,不僅美在其別具靈動的氣韻,更增添了一分,那一片幽篁間,文人們真摯的情誼。

 
〈嵐翠〉,取字文訊三十周年拍賣會官網。

〈墨竹〉,取字文訊三十周年拍賣會官網。

【載於《文訊雜誌》333期,2013.07出版】

2013年7月6日 星期六

【文訊30】映像心語──王信

翻開《蘭嶼‧再見》,強烈的黑白影像一映入眼簾,眼眶立即充滿了淚水。
我不太曉得該怎麼形容那樣的感動與激動,
只覺得到底怎麼會這麼晚才得知這一本攝影集?
原來在這麼早以前,王信老師就拍出了前年我們在蘭嶼島上想看見卻未見的蘭嶼。

在那通電話裡,
忍不住開口告訴王信老師我從照片中得到的震撼與感動,
說的比我該訪問的問題還要多;
按下通話結束鍵之前,
年過七十的王信老師中氣十足地跟我說:「有緣再見!有天一定會見面的。」

有天一定會見面的。
這是我學不來的爽朗與豪氣,
心中的感佩又多添了幾分。


〈映像心語──王信〉

  28歲才真正拿起相機,嬌小個子、以及身為女子的身分,怎麼看都不太「符合」攝影家的條件;但王信正是,還是台灣第一位系列性的女性報導攝影工作者,以充滿人道關懷的敏銳鏡頭,創作出無數精彩絕倫、發人深省的作品。

  深受攝影大師尤金‧史密斯以報導攝影改革社會精神的影響,於王信而言,映像即是一種語言;相機不只是她記錄所見的工具,更是她表現思想的媒介。因於霧社教導原民孩子而受啟發,計畫記錄山地九大族生活的王信,在1973年拍下「訪霧社」後,接連兩年的夏天跑遍了蘭嶼的大小角落,拍下震懾人心、也是最完整的「蘭嶼‧再見」系列作。

  為何是「蘭嶼‧再見」而非「再見‧蘭嶼」?林文月是這樣解讀:如果抱持著觀光的好奇心去探訪蘭嶼,在新鮮與驚奇中踏上歸途,也許會不經意說上一句「再見‧蘭嶼」,但終將在繁忙的生活中將之淡忘。「蘭嶼‧再見」,王信的確是在告別,然而那樣的告別懷抱著劇烈的疼痛與無可奈何,遭漢人文化與物質強勢入侵的蘭嶼,逐漸佚散的傳統與生活,過往原始的美麗與質樸,一去不返。她的告別不是遺忘,而在於傳遞、以及警惕。

  王信的作品裡帶有極深的文化思索,1983年「蘭嶼‧再見」首度在台展出,會場門口王信寫下這麼一段話:「人類在不同的地理環境下,自然形成不同的文化模式及生活型態。以我們的文化模式及生活樣式去衡量別人,這是一種不公平而錯誤的比較法……我們不必去肯定誰比誰幸福,但我們必須懂得尊重並包容各種不同的文化模式及生活模式……」。這樣澄澈、寬宏的心靈,正是王信的攝影與眾不同、難以企及之處。

  而前往西藏拉薩,則帶給王信另一層的心靈體驗。患上高山症卻堅持完成旅途,興許是高山空氣的稀薄,讓她拍攝的西藏作品都帶著一層飄渺的空靈,王信稱之為「另一種存在」。短短四天參加法王坐床慶典,王信看到了藏人對宗教的狂熱和虔誠,目睹了活佛在西藏的權威性,以及中共予之的壓迫,讓她深深體悟到「世界本無疆界,是人自設限」。人僅是一種存在現象,土地只是人存在的地方,無人能真正佔有。

  甚少辦展的王信,是因她從不為秀自己。從「訪霧社」、「蘭嶼‧再見」、「印度、尼泊爾」到「澎湖風土記」,皆因她「有話想說」;看不得不平、見不得樂園失落,她用一張又一張的影像蘊含的巨大力量,代替她嬌小的肉身,一一去點醒、去警示、去拒絕一切不合理的霸權。

  這是王信,不畏懼孤獨、堅持人性尊嚴的王信。

〈另一種存在1〉,取自文訊三十周年拍賣會官網。
〈另一種存在2〉,取自文訊三十周年拍賣會官網。

載於《文訊雜誌》333期,2013.07出版】

2013年7月5日 星期五

【文訊30】行旅畫心──梁丹丰



那個早晨一見到梁丹丰老師,便深深覺得老師就是我心目中最典雅的那種形象。
即使因為歲月而滿頭白髮,身子骨也不再那麼康健,但老師的優雅親切,讓人好動容。
冒冒失失前來打擾的我,竟然還獲贈老師親筆題字的畫冊,當下真的只感到「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梁丹丰老師踏過大江南北,繽紛多彩的一生,著實該寫成傳記才是啊。

〈行旅畫心──梁丹丰〉

  興許是受大名鼎鼎的愛國畫家父親梁鼎銘、叔叔梁中銘與梁又銘影響,13歲時不說學繡、要拿畫筆的梁丹丰,就此讓繪畫融入呼吸之中。那是1948年的杭州,還未來得及清除抗日戰爭的陰霾,卻又深陷國共內戰的水火;但無論槍彈砲火如何隆隆,短暫進入西湖藝專的少女梁丹丰,依然擎著畫筆,描著、繪著。

  然後,梁家也隨著大遷徙來到台灣了。

  39歲那一年,梁丹丰展開了生命中是第二次也是第一回的「大旅行」,應聖若望大學之邀赴美展出作品,這趟「壯遊」的足跡也橫跨了南北歐,開啟了梁丹丰浪跡天涯的繪畫旅程。不管是萬水千山的中國、文藝氣息的歐洲、奔放自由的美洲,冰封的極地或廣髦的大漠;行旅帶來的遼闊,不只讓梁丹丰恣意揮灑,也促使她宣洩於文字,相互輔佐,接納了整個世界的喜樂。

  三十多年來的踏行千里,累積下數不清的彩繪,但梁丹丰使終是自謙的,搖頭婉拒「才華」二字,只一心想將映入瞳眸的美好透過畫作傳遞他人眼前。梁丹丰於畫紙上疊染的,正是她的內在、她的思想、她的感情。

  為旅行之便,梁丹丰多以水彩或素描創作,但略為了解她的人都知道,不只是西畫,梁丹丰的傳統水墨也極為拿手;正因為中西畫皆擅,在梁丹丰的西畫裡,也不時出現水墨中的留白意境。好比〈海岸〉一畫,以純粹的普藍塗抹出暗夜寒風,零星點綴著鮮紅,畫面中那抹亮晃晃的白,突顯了雪地深沉的寂寥和冰冷。而梁丹丰說,那樣的留白餘韻,總讓她感覺自由。

  在梁丹丰心裡,中西畫都愛,若要說有那麼偏心一丁點兒,就屬水墨能夠提字。〈水墨荷花〉中提有一句「萬物為首,一枝已足」;那是走過低潮幽谷,飽滿的荷與形若怒放花朵的葉,昂揚著堅忍的生命力──只要出於不染,必能綻放明日的璀璨。這般心情體悟,豈不隱隱與封德屏、與文訊的一路走來似曾相識?這一畫,正是梁丹丰之於文訊,最真摯的祝福。

〈水墨荷花〉,取字文訊三十周年拍賣會官網。
〈海岸〉,取字文訊三十周年拍賣會官網。


【載於《文訊雜誌》333期,2013.07出版】

2013年7月3日 星期三

【文訊30】煎餃與十八羅漢──林彩美的一世情



那天, 原本是要親自去林彩美老師家拜訪的,但老師卻貼心地提早前來找我。
我們坐下來聊了許多話,繞著戴國煇老師打轉。
說著說著,林彩美老師的眼眶越來越紅,她舉袖遮掩落下的淚,而我只能用力忍住眼中的濕意,摩娑她的臂膀輕輕握住她的手。
如果不是因為有旁人,我肯定也會抱著老師一同哭泣。
因為,在那一字一句的往事裡,我看到了真正的愛。

「但人啊,總也要偶爾放在心裡想念,是不?」

我知道那不是偶爾,那是日日夜夜,超越時空的思念。 
 

〈煎餃與十八羅漢──林彩美的一世情〉

 

  是什麼樣的深情,能支撐一個人耗費十年光陰,埋首整頓龐大文獻,逐字逐句,翻譯出近七百萬字、二十七冊的史學論著?她是台灣近代史學家戴國煇的遺孀──林彩美女士。

  歷經殖民統治、二二八事件,而後留學日本遭列黑名單、十多年有家歸不得的戴國煇,執著於一分史料講一分話,旅日卻批判殖民思想,具台灣人意識但批判台獨理論,在眾多言論仍屬禁忌的時代研究二二八……堅定知識份子獨立研究精神的他不在乎腳下的每一步都是荊棘遍布,也許正因為背後有著愛妻林彩美全心全意的扶持。

  在異鄉旅居的數十載,林彩美始終記得她第一回為丈夫和友人做煎餃的無措。憶及大學時首度嚐到這如今於街角隨處可得的料理,林彩美笑瞇了眼,直說那滋味讓她滿心想著世界上怎會有如此好吃的東西?隨著夫婿赴日,為了讓眾人品嚐是家鄉味也是日人喜愛的中華料理,她頭一個想到的就是煎餃子。

  和麵糰、包餡料都不難,但當時的她不知要煎出底酥脆而皮Q潤的餃子,除了放油還得加水,只能笨拙地望著煎硬的餃子發呆;還好,菜端上桌,大夥仍是吃得津津有味。女人總是這樣,一旦能得到心愛之人的稱讚,就能一頭栽入灶腳中不畏油煙;林彩美也就這樣從個不知怎麼煎餃子的少婦蛻變成出了書的美食家。

  只要是有關戴國煇喜愛的一切,林彩美永遠是支持的。即使在大學授課的戴國煇,將年終獎金全數拿去買書、不似當時日本家庭慣於用獎金帶全家人出遊;面對孩子疑惑的詢問,林彩美也能煞有其事地回應他們的爹從沒拿過那玩意兒。也好比那一年到北京,喜愛十八羅漢的戴國煇說什麼都要去王府井去買雕塑回來;拉著維吾爾族的地陪,一間間古玩店接著逛,當真扛了十八尊玉雕的羅漢返抵成田機場。兩人又是背又是提,氣喘吁吁的林彩美正奇怪丈夫怎不打車?這才明白原來戴國煇為了買下羅漢,連車錢都花個精光!她仍是一點氣都不生,眼中閃爍著愛憐的光彩。

  再後來,他們終於搬回台灣定居,照樣千里迢迢細細包妥羅漢渡過太平洋。林彩美用同樣的珍視,看待「她的天」懷著滿腔熱忱寫下的篇章;2001年,患上食道靜脈瘤而離世的戴國煇,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但牽手了一輩子的林彩美懂得他那想讓華文世界看見自身研究的心願,因此她在戴國煇離開的一年內出了《戴國煇文集》,十年後完成《戴國煇全集》;編撰過程的艱辛她全然不在意,至今依然反覆地檢視著丈夫的著作,就怕有一點點錯誤或遺漏。

  十二年過去了,那滿屋子的書籍與文章,仍然讓林彩美想到夫婿就淚水滿盈。「但人啊,總也要偶爾放在心裡想念,是不?」她只期盼,當自己也從人生中畢業,能讓世人記得戴國煇對史學的熱愛,能為史學界帶來一點貢獻;如同那十八尊羅漢,能被有緣人珍惜。

  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她眨眨眼又補了一句:「希望到時候見著他,能得到他一聲『林彩美呀,妳做得還挺好的嘛!』就好啦。」

十八羅漢,取自文訊三十周年拍賣會官網。
【載於《文訊雜誌》333期,2013.07出版】